译者按：请不要被标题误导了，本文讨论的并非马克思主义道德观的理论，而是马克思具体的道德观点。读者很容易从马克思的文本中发现：一方面，他竭力避免使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流于道德；另一方面，他对资本主义的谴责说明资本主义是不符合他所接受的某种价值的，但他却并未明确表述这种价值。这不免使人疑惑：在马克思眼中，资本主义究竟是不是非正义的呢？或者说，马克思究竟为什么要批判资本主义？
本文译自“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简要说明了部分学者对这一问题的不同观点（这些观点主要来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学者的争论），而并非某个观点的完整论述。最后吐槽一下，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但在国内却很难找到相关的讨论，直到我在看国外资料的时候才发现有过这样一场广泛的争论。
马克思与道德的问题形成了一个谜团。我们在阅读马克思一生各个阶段的作品时发现，他似乎持有对资本主义社会最强烈的厌恶、以及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无可置疑的支持。然而，这种厌恶和支持的具体内容却很不明朗。尽管我们有所期待，但马克思从未说过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也未说过共产主义会是一种正义的社会形式。事实上，他努力与那些持正义话语的人保持距离，并有意识地试图在自己的作品中避免直接的道德评论。但人们却又发现了大量间接的道德评论，因此这十分使人迷惑。
首先，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态度，是两个单独的问题；其次，他对正义观念和更广泛的道德观念的态度，也是两个单独的问题。这就产生了四个问题：（1）马克思是否认为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2）他是否认为资本主义可能遭到其他道德上的批评？（3）他是否认为共产主义会是正义的？（4）他是否认为共产主义可能得到其他道德上的支持？这些正是我们将在本文中考虑的问题。
由于马克思认为所有资本主义利润最终都源于剥削工人，人们最初会觉得马克思一定认为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资本主义的肮脏秘密在于它不是一个和谐互利的领域，而是一个阶级系统性地从另一个阶级获取利益的体制。这难道不是非正义的吗？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从未作出这种总结，而在《资本论》中，他甚至认为这种交换“绝不是不公正”。
艾伦·伍德（Allen Wood）认为，马克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一般理论方法否认某种观点可以评论经济系统的正义。尽管人们可以批评经济结构中的特定行为是非正义的（如资本主义中的盗窃），但不可能批评作为一个整体的资本主义。这是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正义观念的作用而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司法制度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正义观念是意识形态的，而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作用——在这里所采用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主义解读中——是稳定经济结构。因此，当我们说明某些东西只在资本主义下时，这只是一种判断，这一判断适用于那些能够推进资本主义的制度要素。马克思认为，在任何社会中，处于统治地位的意识都是统治阶级的意识，这是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
然而，齐亚德·胡萨米（Ziyad Husami）认为伍德是错误的，伍德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马克思的思想经过双重决定（double determination），因为非统治阶级的思想可能与统治阶级的思想大不相同。当然，统治阶级的思想得到了关注和实施，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思想不存在。胡萨米甚至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的正义观与共产主义是相符的。从无产阶级的这种特殊立场、也是马克思的立场来看，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因此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
虽然可能听起来合理，但胡萨米的论证未能解释相关的两点。首先，它无法解释为什么马克思从来没有把资本主义描述为非正义的；其次，它没有说明马克思为何要使科学社会主义和那些主张资本主义非正义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保持距离。因此，人们无法回避马克思的“官方”结论，即认为资本主义不是非正义的。
然而，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难题。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大部分描述——他对“贪污”“掠夺”和“剥削”这些词的使用——都与官方叙述相左。可以说，理解这个问题的唯一令人满意的方法是G.A.科恩（G.A. Cohen）的观点，他提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但却不相信自己拥有这一观点（Cohen 1983）。换句话说，马克思和我们许多人一样，对自己的思想并不完全了解。当他对资本主义的正义进行明确反思时，他能够保持自己的官方观点；但是在不那么谨慎的时刻，他的真实观点就会无意地被透露出，即使并未使用明确的语言。这样的解释肯定是有争议的，但它很好地解释了文本。
无论人们对“马克思是否认为资本主义是非正义的”这个问题得出什么结论，显然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不是人类生活的最佳方式。即使不再与明确的异化理论联系在一起，他早期著作中的观点仍始终存在于他的著作中。工人把工作视作折磨、忍受贫困和劳累、缺乏满足感和自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他们本应有的关系。
这是否构成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如果没有特殊理由进行反驳，马克思的批判似乎很明显是道德批判：资本主义阻碍了人类的繁荣（human flourishing）。
然而，马克思再次没有明确表达这一点。他似乎没有兴趣在任何道德哲学的传统中找到他对资本主义批评的基础，也没有兴趣说他如何构建了一种新的传统。他的谨慎可能有两个原因：首先，虽然资本主义有很多坏处，但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它也有很多好处。因为假如没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也不可能出现。资本主义应该被超越，而不是被废除，这在道德哲学方面可能难以传达。
其次，也是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我们需要回到科学与空想社会主义之间的对比。空想社会主义者呼吁普遍的真理和正义观念来捍卫他们提出的计划，他们的过渡理论基于这样的观点，即对道德情感的追求将是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带来新社会的方式。马克思想要脱离这种乌托邦思想的传统，而区分的关键点在于主张：要想理解人类解放的可能性，关键在于分析历史和社会力量，而不是道德。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任何对道德的追求都是理论上的退步。
这将我们引到了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评估。共产主义会是一个正义的社会吗？在考虑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和正义的态度时，实际上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他认为共产主义是一个正义的社会，要么他认为正义的概念不适用：共产主义会超越正义。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将共产主义描述为这是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这当然听起来像是一种正义理论，可以这样认为。然而，正如卢克斯（Lukes）所论证的那样，马克思的思想更可能实际是在说，这是共产主义超越正义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下面这一点出发，即正义观念是为了解决争端，那么一个没有争端的社会就没有必要拥有正义。我们可以通过反思休谟关于正义的想法来看到这一点。休谟认为，如果物质极大丰富——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而不侵犯他人的份额——我们就永远不会制定正义规则。显然，马克思经常提出共产主义将是一个如此丰富的社会。而休谟还认为在其他情况下也不需要正义：如果所有人之间都拥有同情，同样不会有冲突，也不需要正义。当然，人们可以争论这种程度的物质丰富或人类同情是否可能实现，但重点是，这两个论点都清楚地表明共产主义超越了正义。
然而，我们仍然存在一个问题，即马克思是否认为共产主义可能得到其他道德上的支持。广义理解中的道德（morality）——或者更准确地说，伦理（ethics）——与生活得好有关，似乎共产主义可以从这个角度得到支持。一个令人信服的论点是，如果我们不将这种信念归于他，马克思的事业将毫无意义。但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简短地说，上面讨论第 2 个问题时考虑的因素再次适用。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显然促进了人类的繁荣。马克思之所以否认它将是一个好社会，唯一原因是对“好”这个词理论上的反感。这主要是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不会由高尚的人类恩人带来。很可能他决心保留自己与空想社会主义者之间的这种差异，因此他对道德的重要性表示蔑视，甚至超过了理论上的必要性。
参考文献：
Cohen, G.A., 1983, ‘Review of Allen Wood, Karl Marx’, Mind, 92: 440–445.
Husami, Ziyad, 1978, ‘Marx on Distributive Justice’,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8: 27–64.
Lukes, Stephen, 1987, Marxism and Mor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Wood, Allen, 1981, Karl Marx, London: Routledge; second edition, 2004.
Wood, Allen, 1972, ‘The Marxian Critique of Justice’,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1: 244–82.